圖片來源:pnn公視新聞議題中心記者 鐘聖雄
一大早在捷運上瀏覽faceebook時,看見朋友轉貼了蘋果的即時新聞──「大埔勝訴」幾個字跳入眼中,一時情緒激動了起來,幾年間的回憶不斷浮現。
蘋果的即時報導簡短描述了判決結果,包括法院認定內政部徵收、苗栗縣政府拆屋違法,應將四戶土地交還並恢復房舍。而我正在捷運上,前往樂生療養院抗議機廠工程導致院區出現裂縫的記者會。
看著這篇新聞內心毫無喜悅,只覺得整個政府體系裡總算有人說了真話,雖然為時已晚,但至少不是讓外圍的人喊破喉嚨的呼喚真理,而政府機關卻始終蒙眼向前。
可類似的狀況,包括樂生這些抗爭好幾年的案子,明明民間指出的錯誤歷歷在目,行政機關的荒唐決策造成的問題也不斷浮現,但他們硬幹到底的決心卻絲毫沒有動搖,而這些案例卻還缺乏一個願意說出真話的局內人,為這死局打開一個結。
結束樂生記者會,趕往農陣的場,室內早已滿滿的攝影機,徐世榮老師拿著麥克風悲痛的說,「張森文(張藥房老闆)過世前不斷問我『老師他們憑什麼這麼做?我到底犯了什麼罪?』他們根本沒有罪,但是卻被判了死刑,這是一種無形的死刑,用土地徵收方式來剝奪你的生命!」
2010年苗栗縣政府暗夜挖田威脅被徵收戶,讓大埔事件鬧上全國新聞版面,抗議和輿論指責排山倒海。就在政府高層承諾會協調徵收的那一天,朱馮敏阿嬤喝農藥自殺了。
那一天一樣是記者會結束,和幾個同業到立法院附近吃飯,接到消息知道朱阿嬤過世。那是第一次,我感到這個政府真的慢了一大步,讓人民一直等不到希望又承受著痛苦,只能選擇自殺來解脫。
本以為一個居民的死,可以讓政府趕緊趕上它落後的那一步,沒想到它趕路的姿態只是作作樣子罷了,鋒頭一過照樣要強徵土地,甚至報復。
大埔四戶就是在新聞鋒頭過後,被苗栗縣長挑出來的報復對象。明明透過都市計畫的細部變更就可以達到全數保留,但苗栗縣硬是拿出一堆莫名的理由,讓營建署的都委會做出四戶拆除的結論。
大埔事件或許完整體現了經過這麼久,地方派系的政治實力仍然未被削減(即使一堆人都曾靠邀說要終結地方派系問題),當中央其實仍得依靠地方勢力才能穩佔執政優勢時,恐怕也只能聽憑地方予取予求。而什麼專業審查,在地方派系政治人物炒地皮獲利的意圖前,也不過只是背書工具。
看清楚這個權利關係後,就能明白為什麼當大埔四戶告急時,總統馬英九、當時的內政部長、現在的行政院長江宜樺,或是現在的內政部長李鴻源,都只能乖乖噤聲說一些依法行政的屁話。
四戶確定要被拆除後,張森文在營建署門口失聲痛哭。到現在我都還能記得那個無言的悲鳴,他扭曲著臉跪坐在地上,口中發不出嚎叫,問不出口的是這個政府憑什麼這樣對待他們,讓他們曾經還有希望又奪走一切,還冠冕堂皇的說因為他家擋在路中間不拆會影響交通安全。
他的妻子彭秀春一邊扶著他一邊擦眼淚,身邊的自救會成員慢慢的將張森文帶到路邊。那一天張森文已被判了死刑。
去年六月雞農北上前往農委會抗議電宰政策有問題,站在棚子下張望著前方發言人,旁邊突然有人拉著我。那是彭秀春和林口機場捷運A7站的被徵收戶徐玉紅,他們兩人一起來聲援雞農。
這已是我數不清第幾次在抗爭場合看到他們,不管是台北的抗議,或是遠在台東的美麗灣最後一次環評,他們兩人加上苗栗後龍灣寶社區發展協會的洪箱,就像是另類的飛天小女警組合一樣四處去聲援、呼喊正義。從我剛認識彭秀春算起,一直到現在,她從一個躲在人群後方不敢拿起麥克風的平凡主婦,轉變成家破人亡後仍然願意竭力與政府對抗的強人,她把自己的悲傷昇華成力量,去支撐別人一起奮戰,每次看到她總讓我很悲傷,因為要經歷多少折磨一個普通人才會成長成現在這樣?
彭秀春從包包裡拿出剛收到的公文,那是限期拆除的通知單。看著通知單心裡狂冒火,拉著彭秀春跟她說,苗栗縣政府要真敢動手,大家絕對擋拆到底。彭秀春也激動的說,這個政府真的太可惡,自己的家絕對不讓它拆。
可惜這樣的承諾我沒有做到,縣府拆除那一天我們到達現場時,張藥房已經夷為平地,其他三戶也被部分拆除。那時張森文早因為情緒崩潰躺在醫院。
這幾年下來大家試圖把大埔的案情釐清,去分辨它究竟有沒有必要性,非得要徵收他人房屋不可。同時也提出許多專業意見,為四戶保留提出替方案。但這個政府是不要聽道理的,甚至可以一句「依法行政」就把你打死,不用解釋也不用溝通,反正就是如此。
幾個月後張森文自殺身亡,這是因為大埔徵收而直接死亡的第二個人。那天淑娟姐在facebook上寫下「身為一個記者,我們先是沒能保住他的家,之後也沒能保住他的命」。挫敗和無力感讓人只想躲起來沈睡,我只想等到世界和平那一天再清醒。
張森文自殺的當天晚上,一群人帶著紅色油漆去總統官邸前潑漆抗議,什麼也不求只要這個政府殺人償命。紅色的油漆染在抗議者的手上,每個人的臉上只有恨,恨這個政府維護地方派系利益選擇冷漠,讓人命一次又一次消亡卻還事不關己。
今天收到自救會控告內政部勝訴的消息,回想起這一切真的很難高興起來,因為過去三年間,這個政府都有無數機會擋下這起開發案,讓四戶人家回歸平靜生活。但是內政部營建署從不願意在審查中正視開發毫無必要性,而台中高等行政法院在拆遷前夕則以拆遷不會造成「難以回復」的損害為由,駁回停止執行強制拆遷的聲請,讓四戶拆除成定局。
一路上一直協助自救會的詹順貴律師說,「我不覺得今天這是『遲來的正義』,因為失去的生命早已無法挽回。」廖本全老師也說,「這樣的判決一點也不偉大,只是應然,法院本該如此判,因此它只是一個救贖。」
我也不覺得遲來的判決可以稱為正義,因為所有被破壞的早已無法恢復,就算把四戶蓋回來,張森文也不在人世。如果非要讓人等待這麼久,受盡煎熬後才真能等到一個公正的結果,有什麼正義可言?
同一天下午,內政部大動作召開記者會回應判決結果,次長蕭家淇主持的記者會,只說了要等到看了判決書才會最決定。而事後的新聞稿則寫著「檢視退回高等法院 重審之理由主要係認為,應予查明本區段徵收案件於土地徵收審議委員會審查時,是否已考量本 徵收案之公益性、必要性及是否符合比例原則。經查本案歷 經92年本部區域計畫委員 會、93年至101年10次苗栗縣都 市計畫委員會、12次本部都市計 畫委員會、2次本部土地徵收委 員會審議通過,採地利共享、公 平分配的區段徵收方式開發,過 程嚴謹且完全依法行事。本案法 官就此有不同看法,本部予以尊重。」換句話說內政部到現在還認為,我們有實質審查啦,你自己法官見解不同而已。
而內政部長李鴻源則是在稍晚媒體訪問時說,這4個拆遷戶剛好都在都市計畫案的角落,「要變更有變更的空間、要撤銷有撤銷的空間」,因此,目前傾向「不上訴」。但這幾句話早在拆遷之前他就可以說,為什麼一副現在才恍然大悟的樣子!
這樣的態度和回應只讓人感覺更心寒,大埔徵收凸顯的是都市計畫在缺乏公益性與必要性的前提下,恣意妄為的圈地炒地皮,罔顧人民財產與性命。但這麼多年下來,只見地方政府仍然動不動就把新訂都市計畫作為手段,桃園航空城、淡海新市鎮,沒有人從大埔事件理學到教訓。
而中央機關呢,就在大埔判決出爐前一週,桃園航空城才剛在都市計畫委員會中通過審查,部分無爭議之處原則通過。那一天航空城自救會居民在外頭無法進場與會,擔任主席的蕭家淇不去面對民眾為何積極爭取入場、發表意見,只顧著趕緊把會開完。都市計畫組組長陳興隆則是直接擺明我們不進來是我們的權責,你不用問這麼多。官僚氣息只怕比幾年前更加嚴重。
他們通通沒有因為死了兩個人而去反省自己的作為對一般人民造成多大傷害,頂多只是面對敗訴的官司,假裝反省一下罷了(有些更是連假裝都沒有)。後續的究責或賠償、補償,一個字都沒說,這樣的反省一點意義也沒有。如果說這個判決有帶來什麼,我想它帶來的,就是讓我們更認清這個政府臉皮多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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